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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北美颁奖季电影里,出现了一部高分佳作——那就是由老当益壮的大导演雷德利·斯科特执导,汇集马特·达蒙、朱迪·科默、亚当·德赖弗、本·阿弗莱克等明星演员的历史古装大片《最后的决斗》。
尽管大牌云集、口碑正向,但大众似乎对这部长达152分钟的古装历史片不买账。自电影10月15日北美上映,全球票房仅收三千多万美元,1亿美元的投资可谓血本无归。
潇洒游走于艺术与商业两界,身后立着《异形》《银翼杀手》《末路狂花》《角斗士》等影史经典, 年至八十四仍坚持一线创作的大导演雷德利·斯科特,似乎也躲不过心血之作“终将或已经过时”的宿命。
他也不得不跟马丁·斯科塞斯一样,抱怨起时代的倒退——“我认为归根结底,是因为我们现在的观众都跟着那些该死的手机长大。千禧一代从来不想被教授任何东西,除非通过手机告诉他。”
排除新一代观众娱乐品味是否且如何“堕落”的大问题,单看《最后的决斗》也确实有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对普通观众“不友好”的地方——
以“最后的决斗”为名,怎么不像《角斗士》一样,展现男性酣畅淋漓的对决,反而围绕着一宗妇女强奸案叽叽歪歪两个半小时?
拍强奸案也可以,但至于一件事情拍三遍,有这个必要吗?
的确,《最后的决斗》不是一部史诗风格的古装动作大片。
它找来一波大牌男明星,让他们装配上硬朗的铠甲和武器,却无意展示他们在战场上的英武与朝堂上的机敏。
而是让他们在最具男性气概的决斗仪式里,揭露他们在强奸案里的加害者身份,讲述了一个极具女性主义色彩的讽喻故事。
电影改编自埃里克·贾格所著的历史小说,1325年左右的欧洲正处于黑暗的中世纪,男性与教权占据社会的绝对统治地位。男性与教权占据社会的绝对统治地位。影片中,男人间激动人心的“最后的决斗”,却源自一桩关于女人的丑陋强奸案。
已为人妻的玛格丽特(朱迪·科默 饰)指控乡绅贾克·勒·格里(亚当·德赖弗饰)在她的骑士丈夫(马特·达蒙饰)外出征战时,闯入家宅强奸了她。
两位男士多年来因利益纠纷而蓄积的矛盾,也在这次“绿帽子”事件里被彻底激化。
骑士将此案上报给法国国王。强奸罪名是否成立,将由男人之间的决斗胜负判定。
如果骑士胜利,就确证他的妻子说了实话,乡绅犯有强奸罪;如果骑士输了,则说明他的妻子在说谎诬告。她将被剥光衣服示众羞辱,并经受火刑惩罚。
电影聚焦的决斗断案故事,从观感上充斥着中世纪欧洲难以想象的封建愚昧,以现代的视角来看,更是不可理喻。
雷德利·斯科特恰恰以一个同样“荒唐”的“无聊操作”——以三位当事人各自的视角把故事讲三遍,在显而易见的重复中,展示了相对隐秘,但极具冲击力的变化。
在此,三次“重复”,构成结构上的反讽态度,表达了足以击穿历史时空的女性意志,揭示了具有可悲“永恒性”的女性生存处境。
首先,影片选择的特定视角——作为受害人丈夫的骑士、被控强奸的乡绅、受害者玛格丽特的三段回忆呈现,并非简单重复。
从故事内容上,自觉形成了关于强奸案,从片面事实到总体真相的叙事发展线索。
尽管从形式上,我们很容易联想起同样玩转视角游戏的黑泽明大作《罗生门》,但《最后的决斗》并没有像前者一样,利用多视角制造真相的虚无感与相对性,而是承认了事实与真相存在。
因此,电影针对同一事件的多视角呈现,意在转移案件的悬疑点。
简单来说,就是把“是否强奸”、“谁在说谎”这类侦探片擅长操弄的事实层面戏剧性,转移到由“强奸”透视出的人性处境与社会环境上。
它们大体围绕在两个层面:
前两位涉案的男士基于各自的立场和利益,与他们“普却信”的心理暗示下,在叙述同一个强奸事实时,究竟特意隐去了什么,又着力强调了什么?
玛格丽特,这位绝对意义上的强奸受害者,自嫁给骑士初为人妻,到因强奸案沦为世人眼中“荡妇”的过程里,她经历了什么?男人的决斗对她意味着什么?
因此,当我们把骑士和乡绅的回忆段落,同玛格丽特的回忆对比起来看,就会发现一些关键差异。
这些细微的不同,透露出强奸事件与决斗场里,根深蒂固的权力-性别视角与人性-制度的黑暗。
在乡绅的回忆段落里,他深信自己的男性魅力,着力把强奸行为歪曲为女方有意勾引,两人实为情投意合的“通奸”戏码。
在他眼中,玛格丽特极为平常的话语、表情似乎都带着调情意味,连她逃跑时匆忙掉落的鞋子,也被他美化成女人故意脱下,欲拒还迎的勾引方式。
在教会神父的配合下,他的强奸罪行,统统被算在女人头上。如夏娃禁不住蛇的挑逗,连累亚当也偷吃禁果,犯下大罪一般,美丽女人的存在就带有原罪。
她们既是淫荡、也是引诱,施暴的男性反而被美化成无辜被迷惑,从而犯罪的“受害者”。
马特·达蒙饰演的骑士的回忆作为开头第一段,看似客观平述整个事件,实则更具欺骗性。
他看上去就是骑士精神的代言人,忠诚、勇敢、疼爱妻子、为人直率坦荡,对家族负责的优秀品质一应俱全。
但从玛格丽特的视角里,我们便能发现骑士丈夫为玛格丽特伸张正义的深层动机并非出自对妻子的爱,而是源于利益诉求和维护男性自尊的需求。
比起爱人,玛格丽特更像是他的私有财产与传宗接代的工具。妻子被乡绅强奸,同他们之前一系列的利益纠纷没有本质区别。
决斗之于他,重点不在为妻子讨回公道、惩治强奸犯,而在于借此一战,维护声望、打开仕途。
因此,他对玛格丽特刻意隐瞒了决斗失败的后果——女方会因诬告罪名被活活烧死;也会在他得知玛格丽特被强奸后,粗暴又自卑地再次“占有”她一次。
而玛格丽特本人清醒的自我意识、女性所面临的社会偏见、决斗的本质,也在她的回忆中得到相对完整的展现和揭露。
影片相当巧妙地借用了玛格丽特的一段回忆,展示了她的社会处境——作为配种工具的名贵母马,差点同一匹意外闯入的公马交配,破坏了血统纯洁性、影响未来财路。此事气得骑士丈夫怒打公马,也把受孕的母马关了禁闭。
这一切被玛格丽特看在眼里,最后她选择了释放母马,让它在自由中生育。在此,马和人之间便形成了极为生动地对照关系。
玛格丽特意识到自己同样是一个生育工具与家族财产,她所能做的,便是尽可能保护自己、解放自己。
因此,她选择牺牲所谓“名节”,为自己讨回公道。在这个过程里,她除了遭遇强奸者和丈夫的侮辱,也经历了各种未曾想到的压力和指控。
不提令人心碎的同性背叛(玛格丽特要好的女性朋友认为她在撒谎),更令人惊恐和悲切的,是其他受害者(骑士的母亲也曾遭遇强奸)的不作为——
她宁可沉默,宁可继续维护强奸的“传统”,指责玛格丽特的“讲出真相”没有任何意义。
而宗教机构关于受孕的一套诡异理论:女人只有在愉悦的性交后才能怀孕,引向了一个荒谬的推论——
如果一个女人声称被强奸,并由此怀孕,那她一定在过程中“享受”到了性愉悦,也就没有资格成为强奸的受害者,男性强奸罪名因此不成立,女方反而是荡妇。
这一“生理常识”在影片里反复出现,既作为玛格丽特因常年无法怀孕而产生的自我欺骗、道德规训;也作为教会的审判依据,展示了极为普遍的“施暴者有理,受害者有罪”的反动逻辑,以及当时社会习以为常的厌女观念。
而这些,都得到当时权力机构的确证和支持,形成社会氛围。
全片最令人心潮澎湃的大高潮戏份——最后的骑士决斗,也在玛格丽特的视角里,呈现出惊人的讽刺感。
这两位声称为真相、尊严和爱情而战的男性,似乎都把决斗看做一场事关前途和利益,绝不能NG的大型表演现场。
尽管乡绅和骑士从马上交锋到地上的搏斗,都不遗余力。单看他们的搏杀动作显示的勇敢、强大,似乎都是他们迷人的英雄品质。但玛格丽特却洞悉了他们背后的动机——
乡绅需要扮演一位被诬告的痴情郎,以至于在人之将死的时刻,依然大喊“没有强奸”,向大众宣告自己的清白身份。
骑士获胜之后,把玛格丽特视作奖杯,对台下看客展览的赢家姿态,更显伪善和自大。
雷德利·斯科特这轻巧的一笔,便制造了强大的反讽,即那些看似充满正义感的暴力,背后不乏精心的算计。而这些,往往是由男性视角主导的史诗英雄片很难触及,也不会触及的部分。
除了故事、结构层面的精心设计,电影所呈现的中世纪法国的社会生活景观,也颇具真实的代入感。
首先便是针对当时黑暗社会体系的介绍。
片中,宗教权力相较于世俗王权,具有更高阶的极权领导和统治地位,神职人员甚至因此享有司法豁免权。
影片也透过某神父之口告诉观众,每年以此为免死金牌而发生的神父强奸案不计其数。教会和世俗统治阶层的勾结与利益共享,也让很多罪恶的剥削行为看上去更加顺理成章,且具有隐蔽性。
而世俗势力阶级,也存在内部竞争关系。权力的游戏,一直在上演。
国王分封诸侯,在贵族阶层里较为低等的骑士,和钱包满满、地位不断上升的商人都削尖脑袋往上爬。这一切,也都基于宗教和王权社会对平民阶层的统治盘剥。
影片对中世纪法国城市样貌、人物服装、礼教规则的重现,也都相当清晰,且具有压迫感。
整体阴冷、灰暗的影调搭配着肃穆、高耸、尖锐的哥特式建筑,从空间气质上,透露出具有包裹性的黑暗氛围。女主角置身其中的危险、孤立意味也呼之欲出。
男性、建筑、影调
某种意义上,肯这样事无巨细访叩历史、注重视听氛围的古装片,对如今的我们而言,也是看一部少一部。
尽管《最后的决斗》看上去“冗长无聊”,但只要我们对电影怀有基本的尊重,耐心看完全片,便会意识到它在复刻特定时代社会样貌时的用心,感受到绝不保守退让的姿态,并为它基于女性视角,力拔千钧、贯通古今的批判能量所震撼。
比起急着嘲笑它所谓的过时,我们更愿意珍惜这些严肃、古典、力度纯熟的表达。
(文/mo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