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玩家》海报 |
人类如何面对来自仿生人的挑战?这是美国科幻作家菲利普·迪克在1968年出版的小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中提出的议题。该小说后来被改编成科幻电影《银翼杀手》,对之后的《异次元骇客》《黑客帝国》等影片产生了深厚影响。之所以称之为“挑战”,是因为仿生人的觉醒打破了人与机器人的固有边界,“何以为人”不再牢固。
在《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中,仿生人(Androids)特指用生物材料做成的类似人形的机器人。此外,Robot也常被用来描绘机器人,主要指由钢铁之躯组成的机械装置,比如《终结者》里的T-800。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突飞猛进,存活于赛博空间里的非实体代码也愈发具有“人性”,如电脑游戏中的NPC。NPC为“non-p character”的缩写,即“非玩家角色”,是由电脑程序预先编辑驱动的形象,处在游戏背景中,配合由人类玩家操控的角色完成游戏。前不久上映的《失控玩家》(Free Guy,直译为“自由之人”)就讲述了一个NPC觉醒/失控的科幻故事。
不论是Androids、Robot,还是NPC,它们都是人类造出的“非人”,具有人为性(artificial)的智能(intelligence),这意味着这种智能是有限的、被规定的。在此意义上,人类是主、它们是仆;人类是中心,它们是附属;人类制造并管理它们,它们听从并服侍人类。这一对立的二元结构维系着人类中心主义,背后蕴藏着人与物(动物、植物、机器等一切他者)的天然鸿沟,即人是理性之主体,会自主思考,这是我们和其他动物的最大差别。
机器人的觉醒打破了这一平稳的结构,开始拥有独立的逻辑和选择。如《失控玩家》里,“非玩家角色”的盖(Guy)打破了每日预设的起床道早安、喝固定口味咖啡、遭遇抢劫迅速卧倒等一系列“规定动作”,开始尝试新的衣服、新的口味、不再听从游戏玩家的指令。“自由意志”是人之为人的重要标志,但在“自由城”里,真正“自由”的应该是登录游戏的人类玩家,而非作为NPC的盖。当盖戴起人类玩家才能使用的功能眼镜,预示着人-机区隔的坍塌。
耐人寻味的是,盖的觉醒是由其梦中情人米莉激活的。赋予机器人情感甚至情感自由的设定在经典电影中屡见不鲜。如1999年上映的《机器管家》,非常细致地探讨了机器人与人的区别。机器人安德鲁爱上了人类并渴望获得人类的身份。在一条条地满足了联邦法庭设置的条件之后,他得偿所愿,不过代价是用人类的血肉器官渐次替换机器之躯,换句话说,他要接受人类的所有标准——包括有限的生命和羸弱的躯体。
类似的设定还出现在同样是1999年上映的《异次元骇客》中。同样作为NPC的主人公霍尔被“下载”到人类的头脑中,颠倒了本体与投影的位置,“鸠占鹊巢”地生活在了现实世界。这一设定可视为对人文主义的张扬,重申人性之善、修正人类歧行,强调善良的人更配生活在幸福的沃土,进而巩固人类的优越性。这事实上构成了科幻电影中的人类中心主义——机器人的最终目标就是变成人类,唯其如此,才能享有地球上最高等物种的所有权利与义务。
在这个层面上,美剧《西部世界》走得更远。它虽然将机器人的觉醒也定义为“人性”的复苏,甚至这种复苏就源于它们的梦(弗洛伊德所谓本我的存在之域,也是人类获知自主情感的地方)。在梦里,记忆苏醒,人类预设的程序混乱并失效,机器人成为自己的主人。这看似在谈“人性”,但同时被探讨的还包括机器人的“自性”(即“机器人性”)。它们也许会遭遇身份困惑,但最终接受了自己的“自性”且不打算成为人类。
美国哲学家唐娜·哈拉维提出的“赛博格宣言”为我们重新审视后人类语境下人与机器、人与自然的“杂交”状态提供了重要的理论视角。“赛博格”(Cyborg)即“人-机一体”。或许我们根本不必纠结“何为人类”或“人类的本质”等问题,而是应该用开放性的视角和姿态拥抱新时代。但这种展望不意味着我们就不需要反思,英剧《黑镜》就是围绕此话题进行了极具深度与启发性的反思:人类在后人类时代会遭遇异化危机,所以我们应妥善地处置人与媒介、技术、机器人的关系。
从积极的层面说,人类也会从机器人那里得到启发,重拾鼓舞与初心,这恐怕是盖作为“工具人”最有价值的地方所在。影片用大量的篇幅来渲染、描绘盖与女主的奇妙情感,却没有与《机器管家》《异次元骇客》一样,安排盖成为人类。这当然源于盖的制造者“键盘”并非坏人,但更重要的是,盖接受了自己作为代码的设定,并乐在其中,最终以“工具人”的身份促成了女主和“真正人类”的结合。影片在这段看似“三角恋”的处理上,因叙事不足呈现出尴尬与勉强,导致观众情感认同的失效。
“分裂的爱情”是《失控玩家》在叙事与情节层面上的缺憾,主题思考的简单化则是基于影片自身的定位。且不论影片中一些不耐琢磨的设定,单纯关乎机器人觉醒、机器人定位与机器人爱情的处理也相对潦草。不过我们或许不能对“合家欢”的娱乐电影提出更高的要求,事实上,《失控玩家》给予了游戏世界/虚拟世界和NPC足够的尊重,所谓“Guy”(家伙)和普普通通的“打工人”一样,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我们不善待它们,它们也会罢工。这是影片最引人深思之处。(作者:林萌,河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