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电影照进现实,
便是最真实的、鲜血淋漓的苦难。
最近,一部电影被很多人反复提起。
这部电影叫《盲山》,一部少有的、真切地讲述女性苦难的电影。
虽然已经是15年前的老片了,但直到今日,依然值得所有人反复观摩。
原因并不复杂,一是稀缺,二是典型。
稀缺,在于哪怕过去了15年,同题材的影片始终寥寥无几。
而典型,在于影片里的世界,与现实中的世界,有些时候几乎如出一辙。
导演李杨当年解释片名时,曾说:“眼睛死亡了跟眼睛瞎了还不一样……衍生开去,就是对良知视而不见,对外部残忍视而不见。”
说到底,《盲山》所讲述的,就是一个“睁眼瞎”的故事。
图|电影:《盲山》
“盲山”
在《盲山》的故事里,女主角白雪梅是个大学刚毕业的姑娘,还没找到工作,家里却欠了不少债,正是极度焦虑的时候。
正好此时,白雪梅遇到了“好人”胡姐,和“医药公司”的吴经理。
胡姐劝她一起去农村收草药:“跑一趟,少说也能赚个五六百块钱,运气好的话能赚个七八百……”
白雪梅心动了,想着很快就能把家里的债换上。于是,她便跟着胡姐进山“采药”去了。
而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进山之后,一杯水下肚,白雪梅就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白雪梅的钱包和身份证都不见了。
她从一名女大学生,变成了一个被拐卖到山区的妇女。
7000块钱,这是40岁的村民黄德贵,买下白雪梅的价格。
第二天,黄家人就欢天喜地地操办起了婚礼。
屋里,白雪梅被堵着嘴,绑在床上;而屋外,觥筹交错,一片喜庆。
黄德贵还对来喝“喜酒”的村民说:
“谁不干了这杯酒,他就得打一辈子光棍,儿子孙子都打光棍。谁不喝,下辈子都打光棍……”
白雪梅当然不依,她先是恳求黄德贵一家放过自己,不成;
又去找村干部投诉,却只换来了一句“这是你们的家事”;
还多次写信寄给父母,可邮差转头就把信交给了黄德贵……
惨遭凌辱之后,白雪梅选择了死亡,那是她唯一能维护自己尊严的方式。
可她还是被救了回来,“婆婆”还找了村里其他被拐来的媳妇,来劝说白雪梅“接受现实”。
她们告诉白雪梅:“逃不出去的,习惯这样的生活,有孩子就好了。”
或许是因为死过了一次,白雪梅不再自杀了,但她也没就此认命,依然在寻找逃脱的机会。
曾经有两次,白雪梅几乎就要成功逃出了深山。
但第一次,因为没有三块钱车费被拒载,她被抓了回去。
第二次,她用自己的身体跟小卖部老板交易,赚了四十块钱。
她已经登上了长途汽车,却又被黄德贵的一句“上来看一下老婆”,再度抓了回去。
白雪梅几乎已经绝望了,而且她还怀孕了。
她只好稍微安稳了一段时间,一边教村里那些交不起学费的孩子念书,一边满怀担忧——万一生了个女儿,多半是要被丢到河里淹死的;或者像她一样被卖掉,重复自己悲惨的人生。
幸运的是,她生了个儿子。
也差不多是在这个时候,她教过的一个孩子给了她希望——那个孩子愿意帮她寄信。
最终,那个孩子寄出的信,带来了白雪梅的父亲和警察。
白雪梅,好像就要获救了。
但也只是好像。
“结局”
《盲山》有两个结局。
在公映版的结局里,白雪梅最终在警察的帮助下,逃出了山村,回到了家里。
而原版的结局,则要黑暗、残忍得多。
白父没能带走白雪梅,警察也没能起到多大效果,热心的村民不会让任何人破坏山村的“安宁”。
黄德贵甚至因不愿放人,而动手殴打白父。
白雪梅彻底绝望了,那一刻她才明白,阻止她获救的,是那大山里的每一个村民。
她面对的不是一个“盲”的个体,而是一个 “盲”的社会。
于是,她举起了手中的菜刀,狠狠地砍向了黄德贵……
电影,到此结束。
李杨导演不想轻易给出结论,而是给观众留下了自由想象的空间。以艺术角度而言,这应该叫“留白”。
可当电影照进现实,那便再与艺术无关。
而是最真实的、鲜血淋漓的苦难。
白雪梅砍下去的那一刀固然解气,但那又如何呢?她的人生终究是回不去了。
而影片之外,又有多少个白雪梅,多少个黄德贵,多少座走不出的大山呢?
要知道,《盲山》是李杨根据真实事件改编而来的。
它不仅是一部电影,更是中国历史上,千千万万被拐妇女的亲身经历和悲惨遭遇。
在《盲山》中,真正让人打从骨子里发冷的,是那大山里对她的存在看得“理所当然”的每一个村民。
比如有人教黄德贵,如何控制被拐的白雪梅:“等她有了娃就跑不了啦。”
他们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娶不上媳妇,想要传宗接代,那就掏钱买老婆——这就是他们的逻辑,简单无比,恐怖至极。
在他们看来,女性就是一件商品,生育就是她们的价值。
哪怕是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也同样有人说过:“打击拐卖现象会导致村落消失。”
而罗翔以一句法国谚语回应:Fiat justitia ruat caelum.(如果天塌下来,正义才能得到实现,那就塌吧。)
如果一个村落,需要依靠拐卖妇女才能得以存续,那它早就该消失了。
15年后的今天,《盲山》在网上引发热议之后,李杨发了一条朋友圈:
若论中国最被低估的导演,李杨一定榜上有名。
若要论最具人文关怀的导演,李杨也绝对是个绕不开的名字。
他的代表作《盲井》,揭露的是黑煤矿之恶;《盲山》,关注的是妇女拐卖;《盲道》,则聚焦于流浪乞讨儿童……李杨瞄准的,都是中国底层百姓,最粗粝的苦难。
哪怕拉不来投资,他自掏腰包也要去把作品完成,因为“我不是拿钱计算的,我觉得它有社会意义。”
意义是什么?15年后的今天,每一位被《盲山》掀起心中波澜的观众,都已给出了答案:
历史终成往事,而苦难需要铭记。
李杨”
1999年,从德国留学归来的李杨,偶然间看到了一则新闻:一个被拐卖的妇女,奋起反抗而伤人之后,被判了死刑。
这让李杨大受震撼,《盲山》亦是在那时埋下了种子。
为了拍好这部电影,李杨走访了很多地方,联系上了20多位被拐卖的妇女和解救她们的警察。
甚至通过朋友和记者,接触了好几个刑满释放的人贩子,获得了许多一线情况。
在那些繁杂的信息里,李杨发现了一个残酷的共同点:那些被拐卖的妇女,大部分都是因为找工作被骗去的。
她们满怀着对生活的希望和向往,一朝出门去,却转身就被卖进了大山,莫名其妙成了别人的妻子。
而欺骗她们的人,很多时候都是老乡、熟人,甚至亲戚。
更让人痛心的是,很多女性最后也都屈服于那命运,留在了大山里。
一方面是她们有了孩子,母爱使她们选择了隐忍,没有多少母亲舍得抛下孩子,独自远走。
所以她们认了命,母爱使她们伟大,也困住了她们。
另一方面则是社会环境使然,一个被拐卖过的妇女,哪怕成功脱困回到家乡,她依然要面对无数的“伤害”。
比如他人的议论和眼光,比如长期以来对女性的“贞洁”标准……很难想象,能有多少人承受得住。
而那些性格刚烈、拼死反抗的女性呢?
她们一次次逃跑,又一次次被抓回去,再一次次被毒打、囚禁、强暴……
长此以往,没有谁禁得起如此折磨,很多人最后精神都出了问题,成了“疯女人”。
桩桩件件,都让李杨打从心里感到悲哀。
在他看来,作为一名导演,或者说一名艺术创作者,应该要有一种最基本的社会责任感。
那些悲哀和苦痛,他看见了,便没法假装视而不见。
他说:“我们的社会不仅仅有高楼大厦和阳光灿烂,还有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
赞美阳光的人多了,直视阴影的人却很少很少。
李杨就想成为直视阴影、剖析黑暗的那一个人。
无论《盲井》、《盲山》,还是《盲道》,不管什么题材,他都始终坚持深入一线,收集真实素材。
因为电影是他的表达工具,而真实,是一切的基础。
多年前在德国留学时,李杨学会了一个道理——“各人自扫门前雪”是没错的。
因为德国法律规定,如果行人在你家门口的道上摔倒了,你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马路归环卫工人管,而人行道归个人管。
看着干干净净的整个人行道,他突然便明白了:每个人首先要顾着自己,把自己变成一个干净的人,这个社会上龌龊的、肮脏的人,也就会少了。
很多事情,他也同样无能为力。
但至少,他不会让自己沦为一个冷漠的看客,甚至残忍的侩子手。
“理想”
李杨是一名有着远大理想的导演。
而理想的路,很多时候都注定是漫长而又颠簸的。
在拍《盲井》的时候,李杨自己投了很多钱,电影在国际上获得了不少大奖,但在国内却迟迟无法上映。
再加上彼时盗版光碟泛滥,一来一去,李杨反而还亏了不少钱。
再到《盲山》,原版结局太过压抑,为了能够上映,他只好把结尾改成了另一个相对和谐、美好的版本。
但可惜彼时票房也微乎其乎,再加上自己投入的400万,几乎又是一项亏本的买卖。
最后的《盲道》,更让他被一些网友怒斥:“向市场妥协,拍出了烂片!”
因为《盲道》,实在太过温情,以至于不够真实。
而李杨,也承认了自己的妥协:“要让这个电影能跟观众见面,就必须妥协。”
无论评价如何,票房多寡,他终究是把自己想说的话,想传达的思想,一一展露在了大众眼前。
效果如何不是他所能决定的,但至少,他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而在很多时候,沉默,往往也是罪恶的帮凶。
所以李杨在这个时候,发朋友圈说“不追究版权问题”,反而“呼吁大家观看《盲山》”。
你便应该明白,这个62岁的“小导演”,依然是那个满怀理想的追梦人。
图 | 李杨
接下来,李杨还在筹备拍摄一部家暴题材的电影。
他的镜头,依然对准着社会底层的苦难,依然吃力不讨好地聚焦于那些幽深、晦涩的阴暗角落。
这种执着,或许很傻,很难出头。
但我们需要的,也正是这样既傻又执着的人。
毕竟,漠视苦难者的苦难,本身也是一种罪恶。
一个社会的真正强大,从来不是体现在对强者的崇拜和颂扬,而是体现在对弱者的同情和保护。
电影《驴得水》里有句台词:“如果过去的事就这么过去了,那么未来只会更糟。”
那些真实的苦痛,哪怕再遥远,也不该被忽略、遗忘,甚至改写。
所以,一个愿意深入底层的人,很难得;一个愿意记录并讲述苦难故事的人,也很难得。
就像作家六神磊磊所说的:“我觉得不是难在要面对罪恶,而是难在要面对过去。”
我们用了很多年,走了很多路,才换来今天的文明社会。
而在那途中,被抛下、被忽略、被遗忘的零星碎片,总要有人一一去捡回来。
李杨如此做了,我便觉得再没有比他更酷的人了。
文章图源于电影《盲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