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77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上，华裔导演赵婷凭借其第三部作品《无依之地》，捧获最佳影片金狮奖，成为继侯孝贤、李安、张艺谋、蔡明亮、贾樟柯后，第六位获得该奖的华人导演。
之后的多伦多电影节、美国电影学会奖，以及多个影评类奖项中，《无依之地》都成为讨论度较高的电影之一，甚至有人认为本片会是今年奥斯卡的有力竞争者。
国内对其的讨论也如火如荼，观众在看完电影后也给出了较高的评价。目前豆瓣评分8.4，这可以看作是中文互联网对于赵婷的一种认可。
结合其15岁留学美国的经历，赵婷把一种时代的游离感很好地融入异域题材的创作中，将美国底层以及少数族裔的人刻画得丰富而动情，从而引起广泛的共鸣。
从houseless到homeless的主旨表述
本片改编自纪实文学《无依之地：生存在21世纪的美国》。人于当下的存在，却源于所处地理空间的消失——2011年冬，内华达州昂皮尔，世界地图将查无此地。
由于石膏板需求减少，公司随即关闭了存在88年之久的工厂，整个昂皮尔小镇也淹没在时代的洪流中。与此同时，当地数百名工人无家可归，不得不过上游牧民族一样的生活，女主弗恩（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 饰）便是其中之一。
丈夫去世后，她只得开着房车，一边游历美国，与路上同命相连的“难友”结识，一边做着零工勉强糊口。本片即对弗恩一路的记录，算是一部聚焦当下社会底层失业者的公路片。
家的概念，一直是本片的核心命题。在亚马逊工作时，同事臂腕上刻有这样一句歌词：“家到底只是一个字，还是永放于你心中的东西？”
由此，影片给出了弗恩的两种状态：houseless（无房可住）与homeless（无家可归）。
前者即弗恩在工厂倒闭后没有固定住所，只有一个房车游荡天涯，属于物质范畴；后者则涉及精神范畴，即情感之乡、理念之乡的破败与凋敝。
一开始，弗恩只是无房可住。丈夫的离世，以及漂泊的生活，让她倍感孤独。
影片用几组意象来说明这种孤独感，如公路上孤行的房车、安顿在北极熊中心的熊、荒原上的仙人掌、沙漠里的帆船、行车途中漏气的轮胎等。这些意象无外乎点明弗恩身处困境的心理。
可虽说弗恩在亚马逊的工作被辞退，但在路上，她还是遇到了一些朋友，结识了琳达、夏琳、戴夫等人，也领略了美国西部的风土人情，在精神上仍有一个理想乡存在。
但现实总在提醒着弗恩：一方面没了稳定的工作，自己只能荡漾在尘世；另一方面丈夫不在身边，没有长久的陪伴。弗恩在树下跟旅途上的故友说：“别变得孤独。”可见她对孤寂有着清醒的意识，想要摆脱这份孤单。
关系的断裂，是孤独感产生的来源。所以弗恩在亲情、友情、爱情三个方面，尽力而为，但也无功而返。
生活所迫，弗恩来到妹妹多莉家借钱，却因理念不同与妹夫发生争执不欢而散。本以为路上的人还能再相见，结果故友离开人间，弗恩只能一个人对着棋盘发呆。
最后一站，弗恩来到戴夫的家，对方劝说她留下来跟自己组建家庭，但在经历了陌生室内的彻夜难眠后，弗恩还是跑回了自己的房车。长久的游牧生活已经让她不知该如何回归正常。
她还思念着自己的丈夫，追求精神上的家。就像她父亲曾跟她说的那样：“回忆在，人就在。”弗恩以为自己只是houseless，而当她回到昂皮尔，看到那破败空荡的老房子时，她却再次离开。
由此，影片也完成了从houseless到homeless的转变。弗恩也从孤独的人变成了被流放的人。整部影片的情感基调是下沉的，沉到最后告诉我们：一切都已失去，往昔逝水东流。
没有生而游牧的人，只有不得不上路的人。除了在路上获取由绝对运动所带来的存在感，弗恩已无以安放自己的内心。
从底层控诉到作而不述的创作倾向
在描述一个被当下社会丢弃的人时，整个影像基调或许是那种凛冽尖锐的批判风格，毕竟《无依之地》也对当下美国现实社会中的一些问题进行了无情的揭露。
新时代游牧民的领袖鲍勃·威尔森，在露营地上称当下的人都是“被美元暴政所奴役的人”。人们为了生活不得不参与到生产中，但由于生产材料与收益最终归到少数人手里，这导致多数美国民众无法在正常的劳动中获得等价的回报。
好友琳达抱怨：自己工作将近50年，结果一翻社保也只有区区550美元。弗恩直接质疑妹夫买房的提议：人为什么非得花钱去供奉自己无力偿还的无底洞？
所谓的福利社会，结果是做了一辈子无用功；所谓的炒房地产，换来的是数万还不起房贷的人，这一切不过是资本的游戏。而这一主旨也引起了国人的共鸣，热搜词“内卷”“打工人”“干饭人”都是对此现象的回应。
但赵婷并没有用影像作为控诉的刀剑，相反，她以一种作而不述的方式来呈现弗恩内心的挣扎与无可奈何。
“自己最感兴趣的，还是这些人的经历。创作中最重要的一个过程，就是走进这些流浪者。”采访中的赵婷表示自己不加任何意识形态的主观视角，仅仅将被拍摄者的所见所闻呈现在观众面前。她只作为创作者而存在，而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评论者。
这也让赵婷的影像风格更加写实、更生活化，以至于有些人认为赵婷的作品太像她最喜爱的大师泰伦斯·马力克——多手持、多空镜、多配乐所营造出的一种MV式的影调。
泰伦斯·马力克《生命之树》剧照
然而马力克还是在影片中增加了宗教、时代的隐喻，如《通往仙境》中的神父一角，《隐秘的生活》中纪录片里的纳粹德国与主人公桃源生活的娴静影像间的对比。到了赵婷这儿，则被冷峻且不失优雅的空镜头所取代。
首先是手持摄影对游牧人的动态捕捉，营造出一种半记录的风格，多了些纪实色彩。同时镜头的抖动也在视觉上直观地呈现出弗恩的半世浮沉。
其次是自然光，营造出一种诗意的氛围。配合沿途的风光，让本片少了些许戾气，给人娓娓道来之感。
同时，赵婷也在自然光上做了些设计，以更好地塑造人物心理。
在戴夫家时，场景呈现的是弗恩与戴夫一家其乐融融的画面，灯光也多为美国家庭剧中经常使用的暖色调。
然而此处的弗恩由于是一个外来者，她一直背对观众，并身处阴影之中，这就形成一组场景反讽，预示了弗恩因融入不了戴夫家而选择离开的行为。
除了影像风格，赵婷此次也在剧作上做了一些设计。她用许多前后呼应的细节，串联起一个看似随性的公路片，达到形散神不散的效果。
弗恩的整个轨迹是一个圈，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起点。从离开小镇，到最后回到小镇，不变的不仅仅是地点，还有弗恩无处安放的内心。
此外还有一些细节也暗示了主人公孤寂的内心，比如烟花的意象。第一次跨年，弗恩坐在汽车内一个人，画外音是车外的爆竹声；到了结尾，弗恩则走出车厢放着烟火。尽管由内景变成外景，但微弱的烟火也不过是弗恩形单影只的写照。
在叙事上，《无依之地》带有一定的反类型色彩。公路片一般意义上的结尾都是皆大欢喜，从一开始的残缺，经过一路旅程，彼此完成心灵的救赎。如《雨人》《菊次郎的夏天》《狂野的心》《杯酒人生》《预产期》《心花路放》等。
但是在《无依之地》中，这种大团圆式的结局被一丧到底的结尾所取代，弗恩依旧是无依无靠的人。在道具细节上，一般公路片都会让主人公带一只小宠物，但弗恩却没有带上那条无主之犬，依旧证明了她旅途上的无依之感。
这一基调像极了60年代后欧美出现的一波反类型电影，《爱丽丝城市漫游》《雾中风景》《德州巴黎》《逍遥骑士》《末路狂花》《醉乡民谣》等作品，实则宣告：无论如何，我们都无法达成与内心的和解。
赵婷是抽离的，而不是以控诉的镜头语言描绘故事。她更想以女性的轻柔感，传达出时代洪流之下，弗恩以及与其具有相似经历的人的无奈心境。
从文艺片到商业片的突围
作为一个美国非主流电影导演，赵婷所选择的路子还蛮准的——以文艺片完成向商业片的突围。
没有大的资本作后盾，只得先从文艺片入手。先是自编自导的长片处女作《哥哥教我唱的歌》先后入围第31届圣丹斯电影节美国剧情片单元，以及第68届戛纳电影节导演双周单元。两年后的《骑士》再次入围第70届戛纳电影节导演双周单元。
这也让迪士尼看中了赵婷，并让她执导了漫威第四阶段的一部重要商业电影《永恒族》。而在拍摄《永恒族》时，赵婷的《无依之地》又问鼎威尼斯。不得不说，迪士尼选人的眼光的确精准。
用赵婷来拍摄《永恒族》，符合当下迪士尼在导演策略上的部署——作者论表象下的大制片厂制。外界对于迪士尼作品艺术性的争议一直没有停下来，所以通过召集一批年轻的艺术片导演，融入到日趋成熟的商业流水线生产中，试图打造一个别样的商业爆款。
去年刘亦菲版《花木兰》虽饱受诟病，但导演妮琪·卡洛是小成本文艺片导演出身，其拍摄的《决不让步》讲的是女性性侵话题，《麦克法兰》又是一部聚焦于小人物成长的励志片，《鲸骑士》讲的又是毛利族的故事，这与木兰的女性形象、成长主题和东方异族身份不谋而合。
再看旗下漫威这边，《雷神3:诸神黄昏》上映时，观众都说这部作品相比于前两部《雷神》更轻松，这还得归功于新西兰导演塔伊加·维迪提。之前由他拍摄的《追捕野蛮人》在圣丹斯电影节上展映，故事内容也多是戏谑的桥段来呈现矛盾冲突。
起用文艺片导演，拍摄同类型的作品，为IP注入新鲜的血液，这一战略路数也成了选用赵婷的原因。
《永恒族》的故事要追溯到人类的起源。天神组降临地球，创造了人类、永恒族、异族三个种族。关于异域下人类的源起，正巧是赵婷的拿手好戏。
不过跨文化拍摄电影，一直是好莱坞导演的一个短板，搞不好就容易弄巧成拙。2019年也有一部华裔女性导演拍摄的电影《别告诉她》，对比于赵婷的《无依之地》，不难看出前者在情感抒发上的割裂。
一方面，导演王子逸想通过女主看望奶奶表达自己对现实中祖母的思念，另一方面又借助中西文化的差异（面对癌症患者是否要告诉其实情），对中国家长制社会、崇洋媚外的心理、传统文化进行了解构。
可惜的是，导演并没有在主观情感与客观阐述中找到平衡，使得一些观众在怀念与讽刺两种立场中找不到落脚点。
相比之下，从《哥哥教我唱的歌》《骑士》，再到这部《无依之地》，赵婷没有选择去远眺国内的环境，而是将目光聚焦于她所处的国外，去观察存在于其周边的少数族裔群体（印第安土著人）以及底层边缘人（牛仔、失业者）的生活。
我们能看到赵婷真正融入美国亚文化群体中，并加以艺术化影像语言的处理，没有文化的割裂，更多是对底层人的关注与思考，将他们生活中真实的一面呈现在观众面前。
《永恒族》中关于异域的表述，赵婷又能否信手拈来，完成自己由文艺片导演到商业导演的跨越，观众们不妨拭目以待。
【文/何思路】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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