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沉重的题材拍得轻快,似乎是导演鹏飞与生俱来的个人风格。在上一部电影《米花之味》中,导演并没有因循华语写实主义电影所热衷的苦大仇深的方式,而是诗意化地展现了一段母女亲情从疏离到弥合的心灵之旅,用举重若轻的手法讲述长久以来萦绕中国农村的留守儿童问题。在新作《又见奈良》中,导演再度以一种轻松幽默的方式处理厚重的历史题材和悲伤的情感话题,将那段沉重的战争历史遗留问题娓娓道来。
影片《又见奈良》关注的依然是某一类特定少数群体——二战日本遗孤,讲述了陈奶奶许久未收到返日寻亲的遗孤养女丽华的回信,忍不住思念与担忧,远赴日本奈良,在二代遗孤小泽和退休日本警察一雄的帮助下踏上了漫漫寻人之旅。在导演的镜头中,战争遗孤这一群体悲情却不煽情,既看不到主人公自怨自艾,也鲜见过于强烈的批判色彩,取而代之的则是立足于人物本身所构建起来的情感连接,以及能够容纳这种情感的叙事空间。
片中四个主要人物(陈奶奶、小泽、警察和作为“麦格芬”的养女)彼此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们四人却形成了一种循环的情感寄托。奶奶将养女视如己出,将二代遗孤小泽视为自己的亲孙女;退休警察说小泽像自己的女儿,他陪着陈奶奶一路寻女,更像是借此疗养自己的思女之痛,他要小泽读养女给陈奶奶的信,就仿佛信是自己女儿写来的;对自己身份认知迷茫的小泽,在这场寻亲路中始料未及的形成了情感依赖。
在寺院那场戏中,陈奶奶与警察分享亲人照片,一模一样的掏眼镜姿势和夸奖姿态,之后自然地拿出小旗子共同制作,就好像祖孙三人临时组成了一个家庭,形成了一条情感的纽带。
影片最后的长镜头中,三个孤独而又相互帮扶与慰籍的人走在静谧的街道上,女儿远嫁他乡的日本老警察、千里寻女的中国老母亲以及生存不易的中日混血遗孤二代之间的临时亲密家庭关系,伴随着邓丽君《再见了我的爱人》日语版,更显得真挚动人。事实上,作为“麦格芬”的养女最终能否找到已经不再重要,寻亲过程中的点滴相处让几个角色之间所形成的温馨的情感流动才是影片表达的重点,而这种情感流动也与奈良作为叙事空间是相辅相成的。
奈良作为影片主要的叙事空间,其设置不仅是介绍故事发生的环境及背景,而且是促进张力叙事生发的载体。首先,这个空间是跨文化的,因为语言不通、人物阅历和诉求不同,产生了片中的主要情节矛盾和提升观赏性的笑点。电影中有两段没有语言的对手戏,让人莞尔。
图为鹏飞正在拍摄《又见奈良》
一段是陈奶奶去肉食店买东西,与鹏飞扮演的店员所上演的一场妙趣横生的“动物交响曲”。面对琳琅满目的肉食,不懂日语的陈奶奶只能通过模拟动物的鸣叫来向店员求证是不是她想要的肉食,店员也以同样方式回应陈奶奶。这场不涉及人类语言的“动物交响曲”,将观众抛回了原始的动物世界,意蕴盎然。
另一段是小泽的前男友来家里取东西,情急之下陈奶奶脱口而出的是俄语,由于俄语“再见”的发音与日语“混蛋”的发音类似,两人在离别时产生了误会。这段由于语言不通而创造的幽默,生动解释了“鸡同鸭讲”,也让观众会心一笑。
其次,奈良这座城市又是一个承载了不同角色的不同生命历程的记忆载体和情感载体。对陈奶奶而言,奈良是寄托了日籍养女的无血缘亲情的“乌有之乡”。她去到她曾生活的地方,吃着她曾工作过的地方的“豆腐甜甜圈”,体味着养女回到日本后的生活。对小泽而言,奈良是“回不去”的故乡。作为二代遗孤,尴尬的身份认同让小泽自己也陷入迷茫,尤其是那段因身份而终结的恋情更呈现了战后遗孤回国后所面临的故乡对自己的疏离。对日本老警察而言,奈良就是他生活了一辈子的故土,承载着他对家庭的所有记忆和情感。因此,奈良作为贯穿全片的叙事空间,串联并承载着全片的情感流动。
日本战后遗孤的话题是厚重的,寻找养女的故事是悲伤哀婉的,但鹏飞在厚重和哀伤的生活底色上晕染出源源不断的趣味,最终以一种轻快甚至轻盈的方式展现出来。正是如此克制而有新意的表达,辅之以精致的声音设计和摄影,构筑了今年华语电影序列中最不容错过的作品。
作者系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