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同学麦娜丝》讲述了四个已届中年的高中同学,在社会上摔打多年后,深陷现实的庸常与灰暗中难以自拔。四人对于自我的定位,对于人生的设想有着重大差异,并呈现出不同的变化曲线。吴铭添从高蹈的艺术理想到沉醉于虚伪的政治表演,虽人生得意,但失去了妻子的真心和朋友的尊重;罐头是一位长相粗俗,内心猥琐的胖子,最后超越了低俗的情欲,坚守内心对于“美好”的守护;电风是一位保险公司的职员,能力出众,为人耿直,但每次都与升职加薪无缘,他努力在污浊的现实中保持一份正直与责任;闭结有严重的口吃,做纸扎屋为生,人生乏善可陈,他以内心的单纯应对现实的残酷。
对人物进行更为细致深入的剖析之后,我们发现,吴铭添能基于情势见风使舵,并在政治游戏中如鱼得水;闭结是从纯真的天性出发,寻找内心的满足;罐头依靠在自造偶像面前的顿悟,回归纯真;电风则在宗教的光芒中拥有了承担责任的勇气。这四人中,吴铭添是精致的利己主义,闭结则是极致的纯粹之人。至于罐头和电风,夹在中间,没那么功利,也没那么纯粹。他们身上有道德感,但这种道德感处于一种模糊和摇摆的状态,需要一个契机来激发,需要外力进行更为澄明的指引。至此,影片的人物设置已非常清晰。吴铭添与闭结的存在感很强,人物魅力与命运选择也非常有感染力。罐头与电风的塑造则有点俗套,面目模糊,部分心理动机的披露粗糙而浮泛。
影片以四个人物之间交织而成的网状情节脉络,从点到面地辐射出更多的人生百态。确实,经由这些人物的串联,我们看到这个世界繁华忙碌背后的空洞与堕落,当然也有苍白荒芜中的真情流露。尤其影片中人物之间至亲至疏的关系,是对世界真相更有洞察力的烛照,更有温度的感喟。
四位主人公看似经常聚在一起,颇有点肝胆相照的意味,但实则四人之间并没有达到声气相通的境界,至少吴铭添与另外三人之间有着重大的价值观差异。还有吴铭添与妻子阿枝结婚多年,两人仍然是两个世界的人,阿枝充当的是一个母亲的角色,吴铭添则像一个任性迷茫的孩子。更不要说那些政客,看似和选民亲如一家,实则都是算计和利用。除了这种貌合神离,影片中也有令人感动的“至亲”关系。比如,阿月对于闭结想表达的意思每次都了然于胸,总能凭着闭结的一两个字就准确地说出他的心里话。这种默契令人惊叹,也不由让人感慨,世间可能真的存在心有灵犀,心意相通。影片强调了人物间彼此的连接、依靠,不仅在表面上勾勒了这个世界的一团和气和相互缠绕的关系,也在更为内在的层面凸显了人世间的孤独无依。
影片的主题野心非常大,希望通过多个维度的人物对话关系,囊括人生的多种选择和可能性。但是,其中牵强、拼凑的部分也随处可见。其实,影片非常适合做减法,减少主人公,减少次要人物,设置一条明确且饱满的情节主线,这样情感力度和思想深度都会大有改善。当然,影片以一种絮絮叨叨的闲聊方式,审视不同社会阶层和不同人生的状态,进而在一种网状的人物关系中营造更为立体多元的映照关系,这是一种更具新意的编剧方式,但对部分线索的把握显得绵弱、松散、牵强。
影片中呈现了大量生活化的内景,包括居所、办公场所、教堂、娱乐场所、小吃店、婚礼与葬礼现场等。这些场景大都用的是暗调画面,部分场景显得暧昧、阴森、压抑,试图对人物的生活空间与心理状态进行具像化表达。与之形成对比的,是那些政客的办公场所,大都明亮整洁,有现代气息(即使墙上贴着马桶的广告)。更为离谱的是,影片对几处厕所也运用了亮调画面。厕所里整洁宽敞,还有漂亮的墙纸,甚至摆放了一些装裱好的照片,人们在这里进行幕后的讨价还价、折中妥协。将人物的政治交易放在厕所里,堪称神来之笔。厕所里的私密、污秽、光天化日却又见不得人的双重性,与影片中的政治有着奇妙的相关性和隐喻性。
影片中还有另一处意味深长的内景,就是闭结为自己做的纸扎屋。这个纸扎屋身处郊区一间废弃的房间里,屋内设施齐全。甚至,闭结还贴心地为朋友在房间里布置了他们朝思梦想的“理想”,如吴铭添的“剧本”,罐头的“女神”。当然,这个空间越是逼真,越显虚幻,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讽刺的是,影片中最“振奋人心”的外景乃是吴铭添宣传造势的街道。其时阳光灿烂,锣鼓喧天,群情激昂,吴铭添更是志得意满,人生豪迈。在这种高调的阳光中,世界美好得极不真实。当然,这也是一种错觉,是卑劣政客通过表演的方式在选民面前制造的一种幻象。
影片的场景在三个维度上呈现了一种对话关系。闭结的纸扎屋(内景)华丽精致得像一场梦,背后指向底层人的辛酸与苦涩;政客的选举外景开阔明亮得像一个美丽的泡沫,包裹着内核的虚空与不堪。至于罐头的住所、闭结的工坊、电风新买的一居室,才是这个世界真实的底色,它们逼仄、清冷,诉说着无数普通人一生的挣扎与渴望。这种内景与外景的并置,为观众揭开了这个世界阳面之下的阴暗面,并洞穿了诸多场景背后的生存真相和运转法则。
影片选择了四个草根,呈现了普通人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以及他们在生活中的无望挣扎或者自甘堕落,从而勾勒出更为宽广的社会生活面相,这是影片在情节和主题方面最为突出的成就。但是,由于过分陶醉于庸常生活中戏剧性突转所带来的惊奇效果,影片在风格上出现了结构性的矛盾:一方面创作者以无限贴近现实的方式,希望在一种原生态的粗砺影像中展现普通人的生存画卷,但过于离奇的情节,又在某种程度上消解了这种还原现实的努力。
例如,那位原名麦娜丝的同学,是生活所迫还是主动选择,竟会甘心沦落风尘,影片真的没有义务解释一下吗?还有闭结,让他在幸福唾手可得时莫名死于一场被错认的仇家追杀,而不是基于现实的逻辑或者命运的某种必然性,这难道不是偷懒的处理方式?
影片一方面在叙事中强调“私人性”,并在片尾表达了对已逝同学的纪念,但创作者又不甘心停留在“私人回忆”的层面,而是想对社会现实进行更有穿透力的洞察与剖析,甚至对人生百态进行极具风情的描绘。面对这两种不同的情感与主题向度,创作者如果不在人物刻画与情节设置上进行更为用心的谋划,根本无法弥合其中的裂痕与鸿沟。(龚金平)